初夏的清華園，林木蔥郁,，生機盎然,。記者一行走進清華大學蒙民偉人文樓,，在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采訪了黃德寬教授,。黃德寬現(xiàn)任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,，中國文字學會會長，國家“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(fā)展工程”專家委員會主任委員,、首席專家,，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。作為古文字學的領軍人物,，黃先生身兼多職,，承擔多個重大項目。隨著出土文獻的“井噴式”面世，古文字學的多學科交叉融合快速發(fā)展,，甲骨文研究進入全面深入發(fā)展與弘揚的新階段,，黃教授的忙碌非常人能夠想象。在短短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,，他旁征博引,，句句干貨，從甲骨情緣到漢字之美,，從清華文脈到河南淵源，從人生選擇到治學精神……向記者講述了他和漢字的故事,，解讀了古文字中所蘊藏的中華文明古老密碼,，從中亦折射出中國歷史和傳統(tǒng)文化在新時代的傳承與發(fā)展。

求學時結緣甲骨

經歷了十年特殊時期,，1977年恢復全國高考,，黃德寬懷揣作家夢，考上了安徽大學中文系,。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,，看到書就如饑似渴地讀，圖書館搶不到座位就在路燈下面讀,，這一幕幕成為青年黃德寬大學時代的記憶,。大二時，他偶然接觸到郭沫若的《卜辭通纂》一書,，從此便與文字學結下了不解之緣,。

“第一次看到甲骨文，感覺很有意思,，當然也充滿了挑戰(zhàn)和未知,，所以一下子就激起了我探究的興趣?！秉S德寬說,，郭沫若有關古文字的研究著述，他在大學期間就已經通讀一遍,，還很認真地做了筆記,。大學三年級，他寫出人生第一篇關于甲骨文的文章《朋鳳無緣考》,，這段考證的經歷,，恰恰也在探討他后來古文字研究中一直在回答的兩個問題——一是古文字是怎么構造的，二是早期文字字形是怎么發(fā)展的,。

本科畢業(yè)后,，黃德寬考取了南京大學研究生。“我在研究生期間一篇文章都沒有發(fā)表,，如果放現(xiàn)在我可能都畢不了業(yè),。”黃德寬開玩笑地說,。他印象最深的,，就是老師秉承黃侃先生“五十不著書”的遺風，教導他們不要輕易發(fā)表文章,?！鞍l(fā)表成文字的東西，就是給學術界留下了一個記錄,，必須嚴肅對待,。如若不成熟，對學術是沒有意義的,?！秉S德寬說，他后來發(fā)表的文章,，有一些就是根據(jù)研究生時期留下來的初稿,、手稿、讀書札記等整理而成的,。有一定積累的時候再回過頭去整理,，這時候拿出的文章，不敢說每篇都很可靠,，但總體來說可盡量避免謬誤,。每個人都得對自己的學術人生負責。

黃德寬接受記者采訪

擇其一事,，忠其一生,。1982年，吉林大學教授,、古文字學大家于省吾先生,，受教育部委托辦了一期古文字研修班，全國招十幾個人,，大都是文博考古研究單位的人員,。在南京大學才讀一年研究生的黃德寬，有幸被推薦參加了這次研修班,?！叭绻麤]有這次學習，可能后來就不會考吉大的博士,?！秉S德寬說,，當時的吉大可以說代表了古文字學研究最前沿的水平。他在吉大讀博士,，跟隨導師姚孝遂先生和多位考古學,、歷史學、古文字學專家繼續(xù)深造,，才真正進入到古文字的世界,。從此遠離喧囂做學問，板凳甘坐十年冷,，一做就是幾十年,。即使是在枯燥艱深、“長期積累偶得之”的冷門領域,，他也相繼收獲了《漢語文字學史》等一批學術成果,，并最終走上了安徽大學校長的崗位。

因使命投身清華

2017年底,，由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、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李學勤先生推薦,，黃德寬從安徽大學來到清華大學,。李先生長期致力于漢代以前的歷史與文化的研究，是國寶級的百科全書式學者,。年事漸高又身患疾病的他,，早早地便為清華簡的事業(yè)找好了“接班人”。

黃德寬先生與教師研討清華簡（2021年1月）

從安大到清華,，有人不理解,，黃德寬對此卻很坦然，他說,，“李先生希望我能來清華,，我始終下不了決心。直到2017年5月,，李先生約我到他家,，我才得知他的病情。他最放心不下的,，是剛剛做了不到一半的清華簡的研究工作,。對于中心實體化、學術拓展,、文化弘揚等方面,，李先生也簡單談了一些設想。這次談話后,，我終于下定了決心”,。

“李先生在生命的最后階段,，想的還是清華簡，他口述,，助手將他的學術思想記錄下來,。包括我的博士導師姚先生，幾近失明的狀態(tài)下仍然堅持每天工作,。他們身上那種學者的使命感,、嚴謹?shù)闹螌W精神，對我影響非常大,。做學問不能僅僅局限于眼前,，而應該有更大的格局、眼界更開闊,，從學術發(fā)展的角度來確定自己的使命和責任,。”黃德寬說,。

到清華大學后,，黃德寬面臨的首要任務，就是按照李先生創(chuàng)下的“清華速度”,，每年編制出版一部清華簡的整理研究報告,。以一年一輯的速度出版整理成果，這在國內外同類規(guī)模相關工作中都沒有先例,。當時有校領導說,，實在不行，就兩年出一部,。黃德寬暫時放下自己所研究的課題,，帶領中心研究人員連續(xù)奮戰(zhàn)、合力攻堅,，硬是把一塊塊硬骨頭給啃了下來,。如今，清華簡的整理工作已經進入尾聲,，總共將出版16輯研究報告,。

《清華大學藏戰(zhàn)國竹簡》 1—13輯書影

《清華大學藏戰(zhàn)國竹簡》（十三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  黃德寬主編

而就在黃德寬到清華的第二年，中心就由“非實體跨學科研究機構”進入實體化建設階段,，明確了建設世界一流文科研究中心的目標,。2019年底，中心從圖書館老館三層搬到了新建成的人文樓,，硬件條件,、學術環(huán)境可以說國際一流。更讓黃德寬感到欣慰的是,，經過多年的實踐和培養(yǎng),，年輕一輩已逐漸成為清華簡整理研究工作的骨干,。

“除了科研，我們重點抓了學科建設,?！秉S德寬明確表示。早在2020年,，教育部就發(fā)布有關文件,，在部分高校開展基礎學科招生改革試點（也稱強基計劃）。在此之前,，有關部門還特意征詢了黃德寬的意見,。“古文字學從一個三級學科納入強基計劃,，”黃德寬認為,，“這多少有些意外，但這正體現(xiàn)了國家對冷門‘絕學’學科的扶持,、對賡續(xù)中華文脈的重視,。要了解并傳承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，更好地追溯中華文明的源頭,，就必須確保新形勢下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有人做,、有傳承?！?/span>

作為全國首批實施古文字學本科強基計劃的高校，清華大學還建立了全國唯一培養(yǎng)古文字學碩士,、博士的交叉學科,，為冷門“絕學”培養(yǎng)拔尖創(chuàng)新后備人才。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則承擔了強基計劃古文字學本科專業(yè)課程體系建設和培養(yǎng)方案制定等工作,，擔負全部專業(yè)課程教學任務,。同時，立足于學科專業(yè)特色和學術優(yōu)勢,，主動服務國家文化建設重大需求,。在國家重大文化工程“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(fā)展工程”中，牽頭組織全國17家單位400多位專家學者參與實施,，目前已取得明顯成效,。

“當下冷門‘絕學’學科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，古文字研究在加快發(fā)展新質生產力方面,，也應該說是大有可為,。”黃德寬說,，“我們與清華大學人工智能研究院合作,，推進開展計算甲骨學的研究,，還要成立專門實驗室，綜合運用現(xiàn)代信息技術手段,，推動古文字研究實現(xiàn)新突破,。此外，我們還同博物館,、高校等結合,，在人才培養(yǎng)、社會服務等方面持續(xù)發(fā)力,，不斷推進古文字活化利用,，更好彰顯其文化魅力和時代價值?！?/span>

繼絕學薪火相傳

“甲骨文是中國目前已知最古老的成熟文字系統(tǒng),，是漢字的源頭和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根脈。甲骨文的發(fā)現(xiàn),，不僅使我們在3000多年后得以窺見中國早期文明,，而且對于推考漢字的源流、發(fā)展和演變也具有重要意義,。沒有甲骨文的系統(tǒng)發(fā)展,，我們就無從探討漢字的歷史和源流?！秉S德寬說,，清華大學有著悠久的甲骨學傳統(tǒng)，從王國維到陳夢家再到李學勤,，一代代清華學人在甲骨文的傳承和弘揚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,。提出“二重證據(jù)法”的甲骨四堂之一王國維，撰寫甲骨文通論《殷墟卜辭綜述》的陳夢家,，提出殷墟甲骨分期“兩系說”的李學勤,，十年完成《甲骨文摹本大系》的黃天樹，他們的工作都對該領域的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,。

《古文字譜系疏證》 黃德寬主編

《古漢字發(fā)展論》 黃德寬等著

近年來,，甲骨文研究進入了全面深入發(fā)展與弘揚的新階段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“大數(shù)據(jù),、云平臺支持下的甲骨文字考釋研究”正式實施,，教育部、國家語委牽頭組織的“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與應用”專項工作也已啟動,。清華大學是甲骨收藏與研究重鎮(zhèn),，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作為研究落實部門，在李學勤,、黃德寬等人推動下,，在國家重要項目中承擔重要任務并已經取得了階段性成果,。

黃德寬教授在人文清華講壇講述“了不起的漢字”

在新技術的賦能、各方的協(xié)同努力下,，“沉睡千年”的古文字煥發(fā)新活力,，越來越多地走近大眾、走向世界,。在黃德寬看來,，通過現(xiàn)代化的傳播渠道，讓人們更多了解古文字,，是我們便捷認識自身文明的重要方式,。而他自己也身體力行，通過講堂,、論壇等平臺,，以學術交流及直播、視頻等各種傳播方式傳播漢字文化,。黃德寬曾在人文清華講壇發(fā)表名為《了不起的漢字》的主題演講,，也曾做客央視《開講啦》節(jié)目，講述以甲骨文為代表的古文字與生生不息的中華文明之間的故事,。近一個月,，他已經連續(xù)四次到楚國武王墩墓發(fā)掘現(xiàn)場，在直播節(jié)目中解讀出土文物上的文字,，破譯中華文明的神秘密碼,。

“從甲骨文到現(xiàn)代漢字，中國文字充分體現(xiàn)出中華文明連續(xù)性,、創(chuàng)新性,、統(tǒng)一性、包容性,、和平性的‘五個突出特性’，不僅保證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,，也有利于中華文明的廣泛傳播,。要知道，世界上其它古老的文字早都消亡了,，只有漢字從產生之日起,，從遠古到今天，度過重重困境,，不斷變革發(fā)展,。所以說，甲骨文了不起,，漢字了不起,！”對于文字所體現(xiàn)出的中華文明的五個突出特性,，黃德寬體會深刻，還曾專門撰文闡述,。

甲骨文流行在距今3000多年前的商代中晚期,，是用于占卜祈禱的文字，那如何從書法審美的角度考量甲骨文,？黃德寬認為,，按照馬克思的觀點，人類總是按照美的規(guī)律造型的,。甲骨文作為刻寫符號,，本身蘊含書法美的要素是毫無疑問的。尤其是規(guī)范刻寫的甲骨文,，追求對稱,、均衡、形象,、生動,，遵循著美的規(guī)則，體現(xiàn)著審美要素,。由于甲骨文是在龜甲上刻寫,，受到工具等方面影響，限制了對美的表達,。如果我們把甲骨文作為早期書法,，也是可以的，因為書法本身就是從漢字實體中發(fā)展出來的一個藝術審美對象,。今天的書法家摹寫甲骨文,，以甲骨文為書法，再加上個人創(chuàng)造,，使甲骨文書法在更廣范圍得以傳承和弘揚,。發(fā)掘甲骨文里蘊含的書法美學的要素，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,。

“河南是漢字故鄉(xiāng),，我到河南參加過很多相關的活動，每一屆許慎文化國際研討會我都會參加,?！弊婕幽系狞S德寬，坦言自己對河南有著特殊的情結,。作為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,，對博物館的發(fā)展也十分關心。“漢字是中華文明的標志,，是連接中華民族的歷史,、現(xiàn)在和未來的橋梁。我們通過古文字探源文明,，不僅是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,，也要為堅定文化自信而奮發(fā)有為，為努力創(chuàng)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,、建設中華民族現(xiàn)代文明作出應有的貢獻,。”黃德寬說,。